可能没有比《三体》更火的国产科幻了,前不久,海外流媒体巨头奈飞发布了剧版《三体》首条幕后特辑,又掀起了对其影视化的讨论。
撇开剧版改编的褒贬不谈,《三体》在全球的文学地位、文化影响力及商业价值,都是毋庸置疑的。与此同时,一个现实问题也冒出来了:从2015年《三体》在第73届世界科幻大会创造了中国科幻的里程碑时刻至今,还没有出现一部能够与之影响力媲美的国产作品。
这无疑是件令人遗憾的事。如果要寻找下一个种子选手,或许会在丝绸朋克中诞生。
“丝绸朋克”,由科幻作家Ken Liu刘宇昆最早提出。他本人也是《三体》《北京折叠》英文版的翻译者,曾代表刘慈欣上台接受雨果奖最佳小说奖。原本,丝绸朋克这个概念是出版商为了书更好卖,硬逼刘宇昆想出来的营销概念。
没想到一经提出,得到了广泛的响应和欢迎。有许多作品被划分为“丝绸朋克”风格。比如刘宇昆的蒲公英王朝系列(Dandelion Dynasty)、《翡翠城》《蒙面的王座》《茶博士和侦探》,一些游戏也被认为是丝绸朋克,比如《OPUS: Echo of Starsong龙脉常歌》《Okami大神》等。
大家对赛博朋克、蒸汽朋克、柴油朋克、生物朋克等科幻流派可能不陌生,但“丝绸朋克”这个新成员,究竟是用什么吸引到全球读者青睐的呢?
朋克家族的新成员
“XXpunk”是科幻文学的一大主流分支,缘起于“朋克文化”的叛逆基因,使得“XXpunk”科幻多少都带有反乌托邦的底色。赛博朋克可以看作是“XXpunk”的美学支柱,其特点是展现信息技术高度发展后的黑暗未来。以此为基础,人们开始想象,如果按照另一种科技树、另一个时间线、另一种文化来发展,世界会变成怎样?
另一种生存环境,出现了海洋朋克和沙漠朋克。前者认为,世界末日时人类生活在海洋世界,于是充斥着变异的海洋生物、漂浮在水面上的城市、人类与海洋动物的杂交体,大概就是亚特兰蒂斯那样。而沙漠朋克中,人类的生存环境也不咋地,在恶劣的沙漠中,平民不得不以拾荒为生,《疯狂的麦克斯》就被认为是沙漠朋克电影。
另一种技术路线。柴油朋克Dieselpunk,将未来放置在一个柴油发动力取代电气化的世界观里,金属机器和滚滚黑烟成就了柴油朋克的视觉艺术。蒸汽朋克Steampunk的作家们则秉承着“如果蒸汽动力是最终技术”去想象未来,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风貌延续,出现了诸如“维多利亚女王被克隆人所取代”的场景。晶体管朋克、生物朋克等也是以技术为基础来建构的。
另一种文化土壤。当赛博朋克与不同的文化母体相结合,把各国各地区的文化体系融合到现代科技中,又形成了新的审美风格,比如青铜朋克Bronzepunk,古老的人类如何发展技术;草原朋克、非洲朋克Afropunk,以及我们今天所想要讨论的——丝绸朋克silkpunk。
(《国王的恩典》)
2015年,科幻作家刘宇昆将自己的最新小说《国王的恩典》,形容为“丝绸朋克”,随后这个词就成为许多科幻作品乃至游戏的“标签”。作为Silkpunk一词的发明者,刘宇昆在自己的博客中对它给出了明确的定义:
丝绸朋克,不是“亚洲风味的蒸汽朋克”,也不是“受亚洲影响的幻想文学”,而是一种与东亚古代工程和工艺相结合的技术美学,工程师通过对现有器物和技术的创造性结合,重新挪用和复兴传统,来解决一些问题。
与其他“xx朋克”相比,丝绸朋克的特点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东方传统文化、中式美学符号的展现。
蒸汽朋克融合了维多利亚美术中的哥特、铆钉等元素,丝绸朋克也采用并重新设计了许多中式美学元素,比如竹子、贝壳、珊瑚、纸张,当然还包括了丝绸。
刘宇昆在作品中,让潜艇通过鱼鳔来调节升力,从而在水中移动;决斗者搭乘风筝在空中战斗,巨型羽毛做成的桨推动竹子做成的飞艇前进,还有用草药增强的隧道挖掘机……
获得2019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奖的《茶师傅和侦探The tea master and the detective》,也被认为是丝绸朋克的代表,其中充斥着中国元素,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就是一名太空旅行者提供精神药物的女药剂师。
1996年出版的理查德·加芬克尔的《天体物质Celestial Matters》,也被刘宇昆认为是丝绸朋克题材。书中呈现了一个托勒密版的宇宙,涉及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和中国的气理论。新加坡作家杨雅君(Neon Yang)也很擅长“丝绸朋克”式的作风,以J·Y·杨(JY Yang)名义出版的《天堂的黑潮》(The Black Tides of Heaven)曾提名2018年度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该系列包含了大量来自古代东亚的灵感,封面也是扑面而来的中国风。
2.中国文化内核的表达。
如果说中式美学元素是“形的堆叠”,那么东亚叙事风格和中国哲学的浸润,则是丝绸朋克作品中东方神韵的来源。
作为中国科幻小说的译者,刘宇昆经常被问到中国科幻与西方科幻的区别。他提出了一个看法,英美科幻小说主要是由那些认同殖民者观点的人写的,而中国的科幻小说往往是由那些认同后殖民观点的人写的。中国科幻的作品,不在于它是由哪国人书写的,而在于它是为中国读者写的。
鲁迅曾经形容中国科幻是——“经以科学,纬以人情”(鲁迅:这真是我说的),从中不难看出,在科学的陈述、理性的分析、深刻的理论之外,中国科幻也非常需要具有情感、隐喻等人文色彩的呈现。而这恰好正是丝绸朋克所强调的表达方式。
丝绸朋克的世界观里,没有预设一个诸如蒸汽机、柴油机、核原子之类的动力源。丝绸之路,本身就是一个文化概念,用来比喻中国到欧洲的贸易网络。以隐喻的方式,基于东亚的工程传统、工艺奇迹,构建一个全新的世界,供读者们探索。
刘宇昆认为,“也许科幻小说的最大特点是,它带来了一种古典科幻小说中常见的‘惊奇感’。这种“惊奇感”的所有内在要求或外在表现,都反映了先进的经济、政治、文化,或从不同角度对世界的理解”。
科幻,提供了另一种想象的可能性。举个例子,此前飞艇曾经因为事故、技术、能源效率等原因而淡出了航空领域,刘宇昆就在蒲公英王朝系列中,想象了一个用巨大的羽毛桨驱动的飞艇,这被认为是丝绸朋克美学的标志性形象。还记得《楚辞》中,如何形容中国古人的飞行吗?“墩将出兮东方,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朝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驾龙载云,是不是和机械感完全不同?
对于全球读者来说,丝绸朋克代表了一个了解新文化和不同哲学体系的机会,而不仅仅是异国情调的浮光掠影,和异域文化元素的简单堆砌。
3.基于中国科技土壤的未来想象。
如前所说,“XXpunk”的本源还是“朋克”,就像蒸汽朋克的粉丝并不怎么在乎蒸汽,真正令他们着迷的是朋克精神中,对于当下科技社会和不确定性的反思与再造。
长期以来,各种流行的“xx朋克”科幻,都是以西方主流文化作为根基,无论是赛博格、蒸汽时代还是未来主义。而今天,全球各地的人们可能都发现,强调现代化、工业化和发展主义的现代西方体系,在很多问题面前变得无能为力,比如工业化对自然生态环境的伤害、现代科技对人的放逐与抛弃,在诸多“xx朋克”作品中,未来都充斥着底层的绝望、大量的贫民窟,生活在环境恶劣的末日。
丝绸朋克提供了一个东方为主体的视角,使得大家能够换一个角度,去认真思考科技与未来的更多可能性,而不是只能沉浸在西方叙事中。
早在一百多年前,吴趼人就曾在《新石头记》中,让贾宝玉漫游文明世界,乘飞车游非洲,坐潜艇去南极,生物科技也发展到了极致,人人得以永生。这还不中式?还不丝绸?不过,相比朋克文化的反乌托邦色彩,中国作家显然保持着一股对家国复兴的渴望,对科技创新极大的信心,认为传统文化与先进科技相结合,会创造更理想的人类生存环境。
这种文化偏好,或者说思维模式的不同,是中国科幻非常不同的一点。作为《三体》的英文版译者,刘宇昆就认为,《三体》有着工程驱动的态度,有独特的中国视角,是一个关于宇宙奇迹的故事。
总的来说,丝绸朋克的本质,是看到东方工程和技术体系的闪光点,并用独特的文化审美予以包裹,提供了一种对于技术、社会、后人类等议题的新想象。
但需要强调的是,丝绸朋克仍是科幻流派中较为弱小的一支,并且还在不断演变。丝绸朋克作品的创作,主要有三个突出的困境:
一是我国的历史技术体系、神话体系、审美语言等没有得到系统梳理和充分探索。科幻承载着人们求新待变的渴望,而相比表达蒙古文化的草原朋克、展现非洲风貌的非洲朋克、亚特兰蒂斯那样并不存在的海洋朋克,基于中国科技、工程与工艺的丝绸朋克,无疑更具现实意义和发展潜力。但是,一些华裔作家或外国作家创作的“丝绸朋克”式作品,很容易就成为东方主义审美,将中日韩、东南亚等地的传统元素混为一团,也就难以引发中国读者的广泛共鸣。
(“丝绸朋克”作品《在路上》)
二是中国科幻作品走出去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不难看出,其实历史上大量中国科幻作家都创作过类似“丝绸朋克”风格的作品,但能被翻译到全球的作品占比很小。《三体》的影响力也得益于被翻译成多国语言,而译者刘宇昆本人既有科幻创作能力,也有较高的中文素养,但还有大量具备中国科幻美学意蕴的作品没有得到有效的介绍和传播。解决走出去的问题,丝绸朋克成为赛博朋克乃至整个科幻体系中重要的流派之一,而中国作家、中国性作品一定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发挥更大的影响力。
三是中国影视技术的现实短板。今天,科幻作品本身正在经历快速的迭代,文本形式的小说随着杂志等纸媒的式微,也需要电影、电视、游戏、有声读物等IP衍生作品的加持。但科幻作品改编十分需要高质量的后期,“五毛特效”会让一部作品的质感和吸引力大打折扣,而相比好莱坞成熟的产业链和技术体系,中国在后期制作上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目前除了《流浪地球》外鲜少有科幻IP改变的影视出圈,尚在襁褓中的国产电影《三体》也引发了很多书粉对成片效果的担忧。一方面,影视作品可以让更多人直观地接触中国科幻并被吸引;另一方面,中国科幻的影视化也会催生产业链技术的进步。比如《流浪地球》的探索之后,我们又迎来了《独行月球》《明日战记》这样的国产科幻片。
(游戏《Opus: Echo of Starsong》)
一百多年前,鲁迅在翻译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时写道,中国科幻文学“就像独角兽角一样罕见,它以某种方式展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智力贫困”。
今天的中国,在智力和科技上已不再贫瘠。显然,是时候重新将中国科幻嵌入到世界的拼图当中了。而丝绸朋克,或许是漫长旅途中那一条已然清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