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导体行业观察 · 2月27日 · 安徽

日本存储的悲情英雄,谢幕!

编者按:近来,有新闻传言前尔必达社长坂本幸雄去世。考虑到他在DRAM行业的经历和与中国半导体产业的关系,我们在这里总结一下其半导体人生。

有这样一位日本人,从小就喜欢棒球,还加入了日本著名的前桥商业高中棒球队,即使最终没有进入甲子园,也依旧选择了自己的棒球梦,努力考上了日本体育大学,为的就是当上高中棒球教练。

只可惜,他在大学毕业后没通过教师资格认证,曾经的梦想只能作罢,而后在姐夫的建议下,入职了德州仪器的日本分公司。23岁的他,与棒球教练这一职业失之交臂,却当起了默默无闻的仓库管理员。

这就是前尔必达社长坂本幸雄“半导体人生”的开端。

从棒球教练到半导体英雄

坂本幸雄的前二十年经历,可以说是和半导体毫无瓜葛,倘若不是阴差阳错加入德仪,他可能会再去追逐棒球梦想,也许会在某一所高中当棒球教练直到退休,但德仪这个半导体人才的摇篮,彻底改写了坂本幸雄的人生。

在他入职德州仪器日本分公司时,还有发生了一件有趣的轶事:

当时德仪的美国上司问坂本幸雄,你大学主修的是什么专业,坂本回答说是“体育”,美国上司笑了起来,表示你想说的是“物理”对吧,小伙子你的英语还得好好练练(日语中代表physical的フィジカル与代表physics的フィジックス读音相近)。

作为一名体育生,坂本幸雄刚踏入半导体行业时有些格格不入,以至于闹出了这种笑话。

不过,坂本却在德仪发掘出了自己的管理才能,他的美国上司见识到他改进工作的能力后,就把他提拔到了到总公司的企业规划部,虽然由于工作辛苦,影响到了身体健康状况,但他的职位却步步高升,从生产控制升至采购,再到工厂厂长,并在1989 年正式升任为德州仪器美国总部的一名经理。

坂本幸雄在回答“为什么这么努力工作”时的一番话令人印象深刻:“我被半导体业务的魅力所吸引,只要取得成功,就能带来源源不断地财富。”

在德仪的数十年时间里,坂本幸雄着迷于供需像过山车一样波动的半导体行业,晶圆厂成了他的甲子园,带来了不同于棒球的刺激感。

1997年,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转折点出现了。在返回德仪日本分公司后,坂本幸雄从半导体业务董事晋升为副总裁,成为了德州仪器日本分公司下一任社长的候选人,倘若升任社长,或许后续就是一段相对平淡的故事,也就没有尔必达什么事了。

但坂本幸雄并没有受到德仪高层的青睐,他在采访里说:“坦白来讲,我很失望。”距离社长一步之遥的他错失了这个机会,说不懊恼肯定是不可能的。

此时,反倒是日本公司抛来了橄榄枝,神户制钢所找上门了并邀请他成为半导体部门负责人,并希望由他重建KTI半导体(神户制钢和德州仪器的合作公司)的管理层,拯救这家财务上一直处于赤字的公司。

不甘落寞的坂本幸雄接过了这一重担,而他为KTI半导体开出的药方是“合伙”。1998年6月,在坂本幸雄的主导下,KTI与美光达成合作伙伴关系,由美光收购德州仪器持有的KTI股份,同时引进了美光的技术和生产体系,KTI在1998财年最终亏损190亿日元,但在1999财年恢复了约40亿日元的盈余,扫除了赤字风险。

这是坂本幸雄主导的第一次业务重组,也正是藉由KTI的重组,他与美光接下了不解之缘,也因此结识了包括CEO史蒂夫·阿普尔顿(Steven R. Appleton)在内的一众美光高管。

坂本第二次主导的重组是Nippon Foundry。它的前身是日铁半导体,推进多元化的新日本制铁收购了日铁半导体,但却无法改善其亏损的业务状况,于是将经营权转让给了台湾的联华电子(UMC),后续更名为Nippon Foundry以及UMC Japan。

坂本幸雄因重建 KTI 的出色战绩而受邀加入Nippon Foundry,并在重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坂本也没让联电失望,上任一年多,就让公司从亏损80亿日元转为盈利,同时还推出了股票期权计划,让日本员工获得了数百万日元的资本收益,从而消除了不同语言文化的障碍,当时的日媒也称赞这次合作是“半导体行业的传奇”。

在两次成功的重建后,坂本幸雄成为了日本半导体业界中英雄一般的人物,在接受采访时,他谈到了自己的成功经验:“在半导体行业,最重要的是在正确的时间进行巨额投资。如果钢铁行业的某个人多年来一直生产同一种产品,无论他多么有才华,成功的可能性都很低。”

此时的日本半导体,早已从80年代的如日中天和90年代的得过且过状态中滑落,大量公司连续数年亏损而亟需改革,坂本这样的人才正是业界所需要的,大家都在期待着他下一次成功的业务重组。

第三家抛来橄榄枝的公司,正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尔必达(Elpida)。

临危受命的队长

1999年日本通产省牵头主导,让NEC和日立分别剥离旗下DRAM业务,成立了新公司尔必达,2004年三菱电机的DRAM业务部门也被并入,自此,曾在IC Insights 1993年的全球十大半导体厂商排名中分别位列第二、第五和第八的三家日本半导体厂商的DRAM业务汇集在了一起。

尔必达的诞生,实际上是日本半导体的背水一战,当时的日本业界认为,DRAM作为半导体行业的支柱性产品,此时在整个半导体市场中依旧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能在该领域中再度拿到市场优势地位,日本半导体就有望回到过去的黄金年代,再现当年的辉煌。

被称为日之丸半导体的尔必达,代表着日本在千禧年后重振半导体行业的愿景,日媒报道称,“拥有强大新技术研发能力的日立”,与“拥有强大生产技术能力的NEC”合二为一,诞生了世界上最强大的DRAM内存制造商,会产生1+1>2的效应,通产省的“理想蓝图”中,日立负责进行技术的研究开发,NEC则专注于批量生产工厂的生产技术,重回DRAM霸主似乎已是指日可待。

现实总是残酷,在合并完成的两年后,尔必达在DRAM市场中的份额就从17%跌到4%,别说霸主了,差点就俯冲到Others了。

背后的原因说复杂有些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NEC和日立使用的制造设备不同,不能直接转交工艺流程,需要对60%的工序通过基本复制进行重新制作,然后再将此工艺流程交给批量生产工厂进行生产,还有约30%的清洗工序无法转移,两家公司合并完成后,第一时间不能研发新技术,而是要把不同的产线糅合在一起,白费了大量人力与物力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NEC和日立两家企业还存在着文化差异。NEC认为要实现高成品率“首先必须重视统一性”。而日立则是要“用新技术带来一点突破”,之后再考虑统一性。由于生产工序的繁杂,NEC的技术人员数量约为日立的3-5倍左右,这导致的结果就是NEC的做法占据上风,尔必达开始强调在生产工序的不断研发改进,那些喜欢探讨新材料或者新结构、研制新设备的日立员工最终只能被排挤出局。

因而,强强联合只是日本通产省的一厢情愿,实际情况反而变成了1+1<1。更大的问题是,当时全球电子业遭遇空前萧条,NEC和日立也都遇到了经营困难,没办法再次给尔必达融资,而日本通产省也没能给予更多帮助,在合并完成后的第三年,尔必达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

坂本幸雄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受邀加入到尔必达的。2002年11月,坂本幸雄正式担任尔必达的社长,他在上任之初就制定了三个目标:“一年内实现盈利”、“两年内IPO”、“四年内获得全球DRAM市场15%的份额”。

为了实现这三个目标,坂本幸雄从向英特尔等厂商处筹集了1800亿日元的启动资金,短暂解决了尔必达没钱的大难题,让虚有其表的工厂换上了全新的制造设备,而DRAM生产也逐渐走上正轨,在好不容易解决了经营层面的问题后,尔必达的DRAM市占率终于出现了回升。

此外,坂本幸雄还预见到了智能手机移动市场中所蕴含的机遇,开始大力发展手机的DRAM,让尔必达在2003年后实现了快速增长,在2004年和2005年里快速拿回了已经失去的份额。

值得一提的是,在坂本幸雄的主导下,尔必达还与台湾厂商建立起了合作关系,从2003年起,尔必达开始将生产业务外包给台湾最大的DRAM厂商力晶,两家公司又于2006年合资成立了瑞晶电子(Rexchip),借助这家合资公司,尔必达2010年的市场份额一度达到了17%,坐上了全球第三大的DRAM厂商的位置。

但力挽狂澜的坂本幸雄最终也未能解决尔必达的盈利问题,在他上台前和上台后,尔必达最高不过3%的利润率,与行业龙头三星动辄30%利润率相比,差距大得可怕。

针对这一点,不少文章指出和强调,尔必达利润低是因为重视良品率,汤之上隆在2005年时调研尔必达,他表示当时主流的512M DRAM颗粒,尔必达可以把良率做到惊人的98%,而三星只有83%。

但重视良率的尔必达陷入了一个怪圈,固执认为只有精耕细作才是半导体技术实力的体现,开着插秧机和收割机的韩国半导体是在浪费“粮食”,殊不知自动化也是技术实力体现的一种。

这并不是坂本幸雄的问题,而是以NEC为主体的尔必达在根子上的问题,擅长量产的NEC系,分工极其细化,即便再小的领域,他们都会做的十分彻底,导致工作量不减反增。为了达到DRAM的高良率,尔必达延续了日本半导体企业昂贵的设备使用习惯,每道工序都设置了专用设备,用着同一台设备,尔必达的晶圆吞吐量只有三星的一半……

尔必达其实也有过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后期加入的三菱DRAM部门的员工擅长于集成统筹,倾向于用最少的人力、最低的成本、最经济地生产DRAM。这部分员工认为,NEC系所用的DRAM生产方法工序过多、检测过度,用最高的技术来生产PC用的DRAM,但实际上一台机子根本用不到这么好的DRAM。

但规模较小的三菱系很难有话语权,整个尔必达依旧被NEC系牢牢把持住,即使是救火队长坂本幸雄也很难在这方面有所作为,尔必达只能继续走高良率低利润率的这条路。

尔必达脆弱的财务基础最终酿成了一场灾难。2009年前后,DRAM市场出现剧烈波动,DRAM单价大幅下跌,又遇到雷曼危机、1美元兑约80日元的严重日元升值等大问题,尔必达走到了濒临破产的境地。

日本政府此时向尔必达伸出援手。2009年,在日本经济产业省主导下,日本通过《产业再生法》修正案,授权日本政府可对拥有国际领先技术、但面临经营困难的民营企业施以援手。2009年6月,尔必达成为新法的首位受益者,获得300亿日元(约合3.7亿美元)公共资金和得到政府担保的1000亿日元(约合12.4亿美元)日本政策投资银行融资。

尽管有政府注资和政策扶持,命途多舛的尔必达在接下来的经营中却一再受挫,先后遭遇日元升值、韩国同行强势崛起、市场需求和产品价格双双下滑等影响,经营始终没有明显起色。尔必达2011年发表的财报显示,2011年4月-12月期决算中,公司亏损达989亿日元(约合12亿美元)。

此时的尔必达,可以说是真正的山穷水尽了,作为社长的坂本幸雄,最后的希望就是从日本政策投资银行或主力银行进行再融资(为还旧债借入新债),作为融资条件,日本政策投资银行以2012年2月底为期限提出了“增资2000亿日元以及与大型闪存厂商合并两大条件。”

关于与其他公司的合并,坂本表示“当时每周都会飞往海外”,谈判进度非常快,基本有了结果,而谈判对象,就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美光。2012年2月3日,坂本与美光CEO,即前文就提到的阿普尔顿共同确定了两家公司的经营合并框架,

但就在同一天,阿普尔顿却突然遭遇空难去世,这导致“谈判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俩国家公司合并功亏一篑,除了美光之外,坂本还与多家海外企业进行了以提供支援为目标的谈判,但都未在日本政策投资银行设立的期限之前谈妥,最终只能申请适用公司更生法(相当于申请破产重组)。

2012年2月27日,尔必达向法院提出破产重组申请,总负债达到4480亿日元(约合55亿美元),创日本制造企业破产规模之最。

事实上,直到最后坂本幸雄都未放弃拯救尔必达的计划,他在当年1月的“2012世界半导体东京峰会”上还表示,在DRAM市场能幸存到最后的是尔必达那样有技术实力的公司,2012年将是决定谁笑到最后的决战之年。

坂本幸雄在完成两次成功重组后,在第三次重组中败下阵来,为日本DRAM产业的画上了一个悲情的句号。

平心而论,尔必达的破产,并不能怪罪给坂本幸雄,这一事件背后反映了日本政府与民间难以承受伴随巨额投资的持久战这一局面,DRAM开发竞争越激烈,制造所需的投资就越庞大,从当初的几亿日元增加至万亿日元,此时,如果缺乏大规模投资和政策支援,那么就不得不含泪退场。

恐怕坂本幸雄自己也没想到,当初谈到的半导体所需的巨额投资,反倒成了压倒尔必达的最后一根稻草。

尔必达最终被美光以20亿美元的价格收入囊中,而DRAM市场也从曾经的美日韩三极对垒,变为了双雄争霸。

2021年,美光科技首席执行官(CEO)桑杰·梅罗特拉(Sanjay Mehrotra)宣布了之后10年向研发和扩充产能投入1500亿美元的计划,核心之一正是是原尔必达的基地和人才,“(我们)将投资1500亿美元,维持行业领先的技术创新”,梅罗特拉谈到。

面对此情此景,坂本幸雄也只能无奈叹息道:“如果当时生存下来,能在全球展开竞争的存储器企业有可能诞生在日本。”

悲情英雄的离去

对于坂本幸雄来说,尔必达和日本并不是自己职业生涯的终点,或许是败给韩国存储的不甘心,或许是为日本存储再度注入活力,或许是培养下一代DRAM人才,近70岁的他在2015年来到了中国,在合肥启动了半导体生产计划,而项目的技术主导就是坂本幸雄与他人合资的兆基公司。

不过,国内大部分人真正认识到坂本幸雄还是在他加入紫光集团后。2019年底,尔必达前社长坂本幸雄出任紫光集团高级副总裁兼日本分公司CEO,该消息不仅令日本业界震惊,也在国内掀起了很大的波澜。

当时,坂本幸雄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紫光的目标是5年内量产DRAM内存,自己的工作就是协助公司达成目标,为此紫光要在日本神奈川县川崎设立“开发中心”,预计会招聘70-100位工程师,与中国境内的制程工艺团队配合,花2-3年构建出可以量产的内存技术。

坂本幸雄在紫光集团的近两年时间里,运用其经验及人脉,为紫光组建DRAM研发团队,并计划于重庆建厂生产DRAM,但由于紫光集团后爆发债务危机,最终导致计划被搁置,坂本幸雄最终于2022年下半年离开了紫光集团。

而在2022年6月,坂本幸雄再次挂帅,加入深圳升维旭技术有限公司(SwaySure),担任首席战略官。“这将是我一生最后一份工作”,坂本幸雄透露,“我将全力以赴贡献自己的力量,帮助公司实现战略目标。”

一语成谶,2024年2月14日,业内发布讣告,坂本幸雄因身体不适离世,享年77岁,业内纷纷表达哀悼和惋惜之情。

对于坂本幸雄这样的半导体大拿来说,完全可以在日本安享天年,为何会再度出山,为了DRAM而奋战呢?除了那一腔热爱,也找不到更多理由了。

说动坂本幸雄出任紫光集团高管的人,正是行业巨擘高启全。几年前坂本幸雄在接受日本《钻石周刊》的专访中表示,他与高启全原本就是旧识,高启全还曾邀请他一起到紫光来做NAND,但坂本幸雄心中仍对DRAM存有执念,因此婉拒了高启全。

后续,高启全又两度邀请坂本幸雄来做DRAM,原本坂本幸雄以为自己70多岁高龄会导致体力跟不上,但由于开始学习剑道的步调,觉得自己应该还能继续工作两三年。所以当高启全再去日本时,只花了30分钟就请动了坂本幸雄,因为DRAM对他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而在日本共同社采访坂本幸雄为何受聘于中国企业的时候,坂本幸雄也表示,“不想作为一个失败者结束人生。想自己作个了结”。

如今,没有人再会把他当成一位失败者,坂本幸雄选择在DRAM行业里,完成自己生涯最后一记全垒打时,就已经成为了没有向命运屈服的英雄,虽有悲情,但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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