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芯片,就是要耐得住寂寞,顶得住诱惑,捂得住口袋,扛得住批评。
作者 | 甲小姐
助理 | 智美
对话甲小姐No.24
大约6亿年前,绝大多数无脊椎动物在几百万年的短暂区间内出现了,而在此之前,更为古老的地层中却长期无法找到动物化石——这段历史是如此地“突如其来”,是古生物学和地质学一大悬案,这便是“寒武纪生命大爆发”。
此刻,当我们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寒武纪”三个字,排在第一位的已不再是这个古生物学概念,而是一家科技公司。
“寒武纪——全球智能芯片领域的先行者”,以此命名,寓意“人工智能大爆发”,既神秘,又野心。
其定位中的“智能芯片”四字,总和两种混杂情绪相伴相生:一是中国AI在时代高光中被赋予的无上期待,二是中国芯片在历史发展中积累的难解困局。
中国长期面临集成电路进口额大于出口额的情况。据海关总署统计,2019年中国集成电路进口总额为3055.5亿美元,而出口总额为1015.8亿美元,进出口比例为3:1,时代呼唤中国芯片领军者。
好在,人工智能的兴起,为改写中国集成电路局面提供了绝佳机遇。当集成电路遇上AI,一切尚新,生态未成,大小厂商处于同一起跑线。于是,“AI芯片”成了中国创新市场最受瞩目的赛道之一。
甲小姐对话陈天石:通往伟大芯片公司的赛程很长 | 甲子光年
如今,中国已有超过30家新创AI芯片设计企业,吸附了一级市场大量资金。它们各自为政、散裂发展,一面彼此竭力竞争,一面共同应对着来自巨头的压力——不仅有英特尔、英伟达等芯片行业传统巨头,也有华为、阿里等跨界玩家,无一不对这块蛋糕虎视眈眈。人们等待着一场排位赛——谁先掌握全新的生态系统,谁就掌握了发展的主动权。
寒武纪正诞生于以上背景中。
2016年3月15日公司成立,今天,是寒武纪创办4周年纪念日。创始团队曾在中科院计算所工作多年,是行业内“学院派”的代表。由于“根正苗红”,寒武纪自成立以来,融资估值始终在赛道中名列前茅。据不愿透露姓名的投资人表示:寒武纪去年秋季完成B+轮融资后,估值已超过220亿元人民币。但公司未公开披露此次融资。
镁光灯是赞誉的来源,也是争议的起点。四年来,寒武纪的每个动作均吸引着不请而至的新闻和争议。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家企业的方方面面:和客户的关系、芯片路径的选择、公司的发展前景等。
半个月前的2月28日晚间,北京证监会官网公布,2019年12月5日,中科寒武纪与中信证券签署A股上市辅导协议,正式开启冲刺科创板的进程。
这一则简短消息,意味着寒武纪可能打响AI芯片科创板第一枪,同时也再次将寒武纪置于舆论的放大镜之下。
2018年10月,我们曾对话寒武纪创始人陈天石(《甲小姐对话陈天石:AI芯片市场广阔,寒武纪朋友遍天下》),完成了这位1985年生的青年科学企业家的首次深度专访。在那篇对话中,陈天石正面回应了种种围绕寒武纪的质疑,并笃定地说出了他的愿景:“智能时代将诞生硬件新巨头,我不讳言寒武纪想当这个将军。”
在寒武纪四周年节点、在启动上市辅导的当下,陈天石再次接受「甲子光年」独家专访,并同样直面我们关心的问题——争议、时机、模式、布局、壁垒和未来。他也谈到了寒武纪的发展观,“战略就是老实实干活、搬砖”,而做芯片就是要“脑子一根筋,耐得住寂寞,顶得住诱惑,捂得紧口袋,扛得住批评”。
谈争议:“我们的收入增长很快”
甲小姐:市场上少见你的声音,这和寒武纪在创投市场的知名度不成正比。
陈天石:集成电路行业比较传统,闷头做个一年半载,掏出一颗芯片来,介绍几句;接下来闷头拓展服务客户,同时闷头做新的芯片……循环往复,90%以上的时间都在闷头干活,所以造成好像不太发声的印象。我是科研出身,相比公开亮相,我可能更适合做拜访客户公司的工程师。
甲小姐:我们这次对话,如果只传递一个message,你希望是什么?
陈天石:Intel今年52岁,AMD今年51岁,NVIDIA今年27岁。寒武纪只有4岁,和行业前辈比起来还只是个孩子。罗马并非一天建成,前辈标杆也都是筚路蓝缕走过来的,我们有远大的志向,但长跑才刚刚开始。
甲小姐:为什么市场关于寒武纪总有争议声?
陈天石:哪个优秀的公司没有争议声?我能做的只是不要让争议声影响了该做的事、该走的路,把精力都放在产品研发和服务客户上。苦心孤诣是成功的必由之路。
甲小姐:上次我们对话在2018年10月,那次的起因是误解。当时,你们的老客户华为刚开过“全联接大会”,高调布局AI芯片,有媒体质疑你们被最重要的客户抛弃了。
陈天石:其实我们和客户的关系一直挺好。还是我之前的观点,AI芯片大家都做,恰恰说明它重要;如果仅仅我们一家做,大家可能会说既然重要为啥只有你一家做呢?做的人很多,大家又会担心“你还只是个孩子啊!”但我能理解,大家对我们的担心也是出于对我们的爱护。
甲小姐:华为已经在用自研的达芬奇架构,对你们的收入有什么影响?
陈天石:我们的收入增长很快,未来希望有机会向大家公开披露我们的财报。
甲小姐:你们的股东阿里自己做芯片,影响到你们了吗?
陈天石:没什么影响。大公司有很多业务,对某些应用场景会考虑自己研发芯片,把性能提上去,成本降下来。但它并不是要做全品类所有场景所有型号的芯片——独立的芯片公司始终有自己的空间。
甲小姐:有一种争议声说寒武纪内部有派系之争,你是中科大毕业的,更喜欢中科大的人?
陈天石:甲小姐是北大毕业的,是否更喜欢北大的人?优秀教育背景和工作履历的同事受所有公司的欢迎,寒武纪的人也是来自于五湖四海。我们北京办公室离北影不远,但目前暂时还没有来自北影的同事,在我们很多同事心中这是个遗憾。
谈上市:“我们才刚刚启航”
甲小姐:开始上市辅导,你有要“上岸”的感觉吗?
陈天石:谈何上岸,我们才刚刚启航。我们只是进入上市辅导阶段,离上市还有很长距离。就算上市了,要成为伟大的公司还有远大的征途,带领公司继续前进是我的使命。
甲小姐:芯片企业成立4年就启动上市辅导,也够快的。这个速度来自什么?
陈天石:得益于几方面——鼎力支持的客户、勤奋工作的同仁、精诚团结的股东、鼓励创新的时代。在前辈同行面前,寒武纪就是个孩子,至多算个新秀。但我对寒武纪有信心,未来我们会走得更远。
甲小姐:科创板上市辅导消息出来,同行和客户们有联系你吗?
陈天石:很多人跟我说“看到你们的好消息”,我只能说,这是个“中性”的消息。这只是意味着我们开始往一个公众公司的角度要求自己。
甲小姐:是什么样的阶段性指标让你觉得有信心启动上市辅导?
陈天石:我们的产品一直在稳步进步,市场一直在逐渐拓展,科创板既然有这么好的政策,就去踊跃报个名。
甲小姐:科创板政策“好”在哪?
陈天石:对高技术公司的好消息是,可以不需要为提升短期盈利而去压制研发。如果高技术公司一味追求盈利,可能就要裁减研发投入——过于重视短期,长期可能就被耽搁了。科创板让大家可以伸展自如。
甲小姐:关于上市你们做了哪些工作?
陈天石:首先要做好学徒。我们按照上市公司应遵循的制度规则对公司的各项工作进行优化,建立了更完善的股权激励制度,对员工开展了较大范围的股权激励;未来如有机会登陆科创板,在监管许可下我们会继续对员工开展股权激励。目前公司约有1000名员工,未来队伍还会扩大,我们要让员工以多种方式享受公司成长的红利。我个人也在积极学习相关法规制度,自己要能跟上公司的脚步。
甲小姐:寒武纪一旦上市,在二级市场会是个“新物种”。如何和二级市场投资者打交道,在二级市场预期和公司战略间达成平衡,保持市值,发挥二级市场融资作用……这一系列挑战,你怎么准备的?
陈天石:我和我的团队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与投资者打交道只是其中一部分。我相信我们的学习能力还可以,也会有新同事加入我们。
甲小姐:除了资金,上市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陈天石:芯片是个to B业务,上市可以提升公司声誉和客户对公司的信心。
甲小姐:启动上市辅导,意味着寒武纪在一级市场不会再融资了?
陈天石:是的。
甲小姐:回看你们的股东,数量非常多。你一共见过多少家投资机构?
陈天石:我创业四年,见过的投资人很多。天使轮我可能见过20多个机构,很幸运我们三家天使投资人没有放弃我们。后面再融资我们的运气就比较好,比较佛系但也比较顺利。很多很好的机构愿意给我们投资,我也很想把大家的资金都拉到公司来,但是公司体量还有限,要不了这么多钱。很感谢大家对寒武纪的支持。
甲小姐:听起来你们融资比较容易?
陈天石:听说很多AI芯片创业公司融资时都被问——“你跟寒武纪怎么比?”我们融资确实不难,这可能是头部公司的资源聚集效应。但坦白说,我希望同行们都能融到钱。
甲小姐:为什么?
陈天石:行业有资本助力,就能吸纳和培养更多的优秀人才;培养的人多了,有一部分人才会在市场里流动,市场中就会有很多训练有素的优秀工程师。每一个公司都会受益于人才培养的良性循环。
我甚至认为IC行业的泡沫是好事。没泡沫哪有发展?有泡沫,市场就能培养出大量的人才。假如集成电路行业都是最穷的,和互联网一比都赚不到钱,学生们毕业后都不会干这个了。
说到这里,我想要感谢我过去在中科院研究组的学生们,他们博士毕业时都是最优秀的,我忽悠他们拿着一份微薄的工资辛苦做学术研究,后来又忽悠他们出来做寒武纪,希望未来他们能为自己感到骄傲。
甲小姐:相比你创业第一天,今天寒武纪的风险是降低了还是变大了?
陈天石: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目标。如果把目标定义为能否改变世界,那么现在和四年前没什么变化,还需要长期奋斗;如果把目标定义为产品推进,现在的风险肯定比创业第一天低多了。
谈模式:“我们走的是最正统的芯片设计公司的路径”
甲小姐:创业前你是个科学家,创业后,你有思维方式的颠覆吗?
陈天石:大家都觉得我可能会有,但有意思的是我并没有。可能因为我开始做公司是四年前,30岁到31岁之间,年龄不大,心里没什么执念,碰到新问题就学新方法,和做研究一样。对比一下,写论文无非是把你的想法推销给同行科学家,做公司本质上是把你的产品推销给客户,从“推销”这一点来看,没什么不同。当然,最开始总会有些小问题,比如最早连商业计划书也不知道怎么做,后面慢慢学习,也不是啥问题。
甲小姐:之前你私下聊天时说起创业初衷,是看到有团队在做这个方向,而你觉得如果这件事能成,最可能成的应该是你的团队,所以你就创业了。
陈天石:我从自己角度更准确地描述一下。这就像你在小区里看到好朋友生了个孩子,就想我是不是也得有个孩子?然而你一旦把孩子生出来,你的想法不可能到此为止,你肯定希望孩子能长大成人。我还是希望寒武纪能够走远一些,给行业给社会做点贡献。有一点是四年来一直没发生变化的——被收购退出从来不是我的目标。
甲小姐:2018年底,我们聊起产业格局,你的判断是“各大巨头的造芯计划最终会收敛到两条路径上:一是类苹果的封闭路径,底层芯片和系统软件都是自有的,仅在最上层应用方面引入外部开发者添砖加瓦;二是类安卓的路径,底层芯片、系统软件、上层应用都充分服务供应商、社区和开发者。寒武纪的定位是走第二条路径的独立芯片公司。”今天,你觉得市场格局有变化吗?
陈天石:没变化。
甲小姐:你用操作系统的商业模式来比喻芯片的商业模式,相同和不同处在哪?
陈天石:模式的核心在于你是垂直生长还是横着生长。用安卓和苹果类比,是因为大家熟悉。现在很多互联网公司做芯片是垂直封闭的生态,我们还是走安卓路线,很多同行想去做上层的解决方案,但我们不会做应用层,我们只做好基础系统软件让大家可以在我们上面开发好应用。
甲小姐:你们的模式和地平线什么区别?
陈天石:地平线做得很好,算法技术水平很高,针对驾驶场景做专门的芯片。我们不做算法,但我们的芯片品类和场景会广一些。
甲小姐:你们把能让的全让了,能不做的都不做了,自己的阵营会非常薄?
陈天石:“竖着长”我们完全不长,但“横着长”一直在长。形象点说,寒武纪是个墩子,专业长胖,欢迎大家踩在我们身上做应用。你看我们的“云边端”三条产品线,一直在长出新产品来,这就是我们的路径。
甲小姐:这条路径的合理性是什么?
陈天石:一旦你做应用,就会触及客户核心利益;当你越接近最终用户,你面临的竞争就越激烈,客户就越敏感——那我们干脆把这部分让出去,不跟客户抢饭吃。
甲小姐:这个路线是否意味着你们收入会长得慢?
陈天石:其实并不。如果我们垂直做解决方案,碰到了红海,可能能卖出去的数量很少。我们不去赚应用那部分钱,但我们可以卖更多数量出去。
甲小姐:今天是公司四周年纪念日,与四年前对比,你对寒武纪的设想哪些方面没变,哪些方面变了?
陈天石:其实我觉得没太大变化。所有一开始想的事,都一步步地做。我感觉四年过得特别快,可能是因为芯片研发隔一两年才出一代,芯片创业本身就是慢的。
甲小姐:安卓模式,是公司成立当天就定下来的,还是经过某个阶段比较之后的选择?
陈天石:我们一开始就想做一家芯片设计公司,就是搞芯片,再加上配套的软件工具链,这是我们的活儿,超出部分我们不会碰。我们默认自己是一个传统的芯片设计公司,走的是最正统的芯片设计公司的路径——做自己能做的,把空间给客户。就像英特尔不会把什么应用都做了,它不会把微软的生意抢了。我们这样走,是一个最正统的芯片公司的最传统商业模式。
甲小姐:你的模式听起来很“显然”,对于很多AI公司来讲,横着长还是纵着长一直是个很难取舍的战略。
陈天石:我们从第一天就觉得该是这样的,我们可能比较阿甘——既然你要跑步,一直跑就是了。
谈布局:“给客户提供一整套葫芦兄弟”
甲小姐:发展4年,你们的产品矩阵经历了几个阶段?
陈天石:2016年时是IP;2018年我们发布了思元100,这也是中国第一颗云端智能芯片;2019年夏季我们发布了思元270,这颗芯片还是面向云端,但INT8整数性能是上一代的4倍,并且同时具备推理和训练的能力;2019年年底我们发布了思元220,这颗芯片面向边缘计算场景。经过四年发展,“云边端”三条产品线已经完备,接下来会不断迭代升级。
甲小姐:AI芯片场景很宽,你们怎么决定产品线布局?
陈天石:我们云边端的产品都做,不过根据市场和客户的需求有不同侧重点。比如,云端我们有推理和训练的芯片(思元100、思元270和后续新产品),边缘有推理芯片产品(思元220),终端我们自己不做芯片,把处理器IP授权给别的厂商做芯片。
每个细分市场的潜力都很大,但市场情况各有不同,我们的产品布局是针对每个细分市场的特点。比如终端芯片种类繁多、形态各异,落地场景很多,我们肯定做不了那么多种芯片,所以就选择提供处理器IP,让大家可以集成到自己的芯片里;云端芯片产品形态相对单一,但对智能芯片的通用性和可编程性要求高,这块市场特点符合我们的能力,那我们就自己做芯片。
当然,虽然我们产品有不同品类,但我们的基础系统软件平台是统一的,不管你是云边端什么产品,开发者只要学会一套工具链,就可以把寒武纪各种芯片产品都用起来。
甲小姐:这个产品线布局的内在逻辑是什么?
陈天石:从第一天起我们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做自己的芯片。但首先做终端IP产品线,是因为那时没钱去研发非常复杂的芯片;而我们做终端IP是为了向大家证明自己的能力,走下去,就会累积一些资本和名望,拿到一些钱,接着就可以做云端芯片。最近我们又做出了一个小一点的边缘芯片,这些芯片做出来以后,我们就越来越迈向正轨了。
现在市场对我们有些误会,觉得我们是以卖IP为生的,事实远非如此,IP只是业务板块之一。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只做一家IP公司,从第一天开始就不是一家IP公司。
甲小姐:目前云端是你们增长最快的场景吗?
陈天石:对,我们现在思元系列云端智能芯片的收入已经显著超过了终端IP的收入。云端的芯片面积比较大、单价比较高,最近收入增长很快。
甲小姐:面对不同行业,你们的商业策略是什么?
陈天石:我们针对成熟市场和待培育市场有不同的商业策略。前者,我们主要瞄准行业标杆客户紧密合作,比如向互联网、服务器、云服务等厂商提供优质的芯片和配套软件;后者,我们更偏向于生态打法,与最终客户、应用厂商通力合作,了解行业共性需求,在培育生态和市场的过程中培养中长期客户。
甲小姐:去年年底的深圳高交会上,你们以“云边端 协同一体化”为主题参展,这个主题的意义是?
陈天石:俗一点说,云边端一体的作用就是让开发者省力省心,让我们自己也省力省心。云边端一体意味着,部署在不同场景的芯片在硬件层具有统一的指令集和架构,在软件层具备统一的应用开发环境。这能减少公司和开发者研发不同种类芯片时的成本,是我们生态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
甲小姐:这背后的产品布局经验是?
陈天石:一是芯片产品要重视系列化、体系化——我们给用户提供的不能仅仅是单一场景的一颗芯片,而是要尽可能搞出很多种芯片去覆盖他们人工智能整个业务线。从基础研究、到产品化、到落地部署,从训练到推理、从云端到边缘到终端,客户会需要不同款的芯片——如果我们能给客户提供一整套“葫芦兄弟”,不管干啥,总有一个葫芦娃能顶上来,客户天天跟葫芦娃打交道习惯了,研发和产品化的开销自然就能降下来。
芯片本质上是一个to B业务,碎片化的芯片产品会增加用户的开销,只有体系化、系列化的产品才能帮助客户花更少资源,创造更多价值。站在公司角度,如果一个公司只有一款或一个品类的芯片产品,那很容易被其他体系化的产品替代。想要不做一代拳王,就只能学习葫芦爷爷培养七个葫芦娃,群殴;每个葫芦娃还要有自己的接班人。
二是一定要重视基础系统软件,也就是大家常说的用软件开发平台。做通用型智能芯片,不是说做个处理器核,把各个模块拼起来做个SoC就结束了,你还得解决驱动、汇编器、编译器、函数库、编程语言、编程框架、调试工具,甚至要逐个AI模型去优化性能,解决一大堆软件问题才能让用户用好。这些基础系统软件做不好,芯片就是个硅疙瘩,看上去很美,客户用不起来的。目前,我们云边端各类芯片、处理器的系统软件平台都是统一的,叫Cambricon Neuware。
简而言之,做智能芯片,尤其是附加值高的通用型智能芯片,硬件软件能力都得过硬,否则瘸腿走路是很麻烦的。
甲小姐:这么多产品,离不开一个稳健的研发体系。寒武纪的研发机制在过去四年是怎样迭代成形的?
陈天石:2016年我们刚创办公司时,做产品相对“凭感觉”,很幸运,我们早期产品都不错,推向市场也挺快。后来要做的产品多了,以前的模式肯定不行。芯片设计是一项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不像软件出了bug还可以改,芯片流片是一件覆水难收的事,一招不慎则资金和资源都白花了,还耽误了时间窗口。
2017年初我们开始做云端智能芯片后,我们就逐步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研发和质量管控流程,比如在芯片研发方面覆盖了指令集设计与评估、处理器设计与验证、SoC设计与验证、芯片物理设计、芯片封测与量产、硬件设计与测试、软硬件协同等诸多环节。2017-2018年前后,我们同时在做一款终端处理器IP和一款云端芯片,研发体系已经运转得比较顺畅了;2018-2019年以来我们的研发与质量流程在实践中变得更加完善,在体系的支撑下,我们已经有能力同时研发几颗芯片。
要建立健全的芯片研发体系,团队需要对芯片研发的客观规律非常了解,也需要有一些专门的人才推动流程体系的健全。这方面我们做了很多工作,目前也在持续提高。
甲小姐:现在给你一张白纸,让你写下寒武纪未来三年的战略,你会写什么?
陈天石:老老实实地做,持续迭代云端、终端、边端三条产品线,持续服务好客户——我没有那种激情式的口号,我认为战略就是老老实实干活、搬砖。
甲小姐:未来几年会不变?
陈天石:暂时不会有大调整。依托这几个产品线,不断发展不同品类的产品,你做了一颗,过两年再出一颗,客户又会有新需求,你把新需求考虑到设计里,不断迭代,就这么下去。日拱一卒,功不唐捐。做芯片要脑子一根筋,要耐得住寂寞,顶得住诱惑,捂得紧口袋,扛得住批评。
谈优势:“苦和累也是壁垒”
甲小姐:AI芯片领域总是同行相轻。常见画风是,大家觉得只有自己能“做出来”,其他人“做不出来”。为什么会这样?
陈天石:也许大家说得都对,因为智能芯片是个很大的范畴。我觉得寒武纪做通用型智能芯片,是最艰辛但走通了以后最宽广的路径;很多创业公司会选择做专用芯片,找一个细分场景或领域,可能确实做得好。
甲小姐:过去几年,中国有30多家AI芯片公司都拿到了融资,你觉得“能做出来的”有多少?
陈天石:肯定会有不少,你总能找到合适场景让你的芯片可以发挥。大家会有竞争,这是良性的,可以推动技术进步。当然,不会所有公司都活下来,按芯片行业惯例,一个细分方向不会有太多公司。充分竞争到最后可能就慢慢归并,领先者吸附后来者的人才,最终沉淀下来一些好公司。
甲小姐:在你眼中,AI芯片公司成立的时间窗是依然敞开的还是已经关闭了?
陈天石:非常具体的细分市场可能还有机会。
甲小姐:假设远远走过来一个AI芯片创业者,你会问什么问题来评估他的芯片公司是否有希望?
陈天石:我会比较关注市场容量有多大,以及细分场景下他怎么和其他公司比较。
甲小姐:如果一个公司就是对标寒武纪,你会怎么评价他?
陈天石:这个评价比较复杂,由投资人来做更合适些。但我作为CEO对寒武纪肯定是非常有信心的——我们在同赛道创业公司里是最强的。
甲小姐:寒武纪“强”在什么地方?
陈天石:第一,我们做得比较早,即便和巨头相比,我们也算是很早的一家;第二,因为做得早,优势会不断积累。产品做出来后,我们又有客户用起来,这就证明了我们产品化的能力,于是我们又做了更多品类的芯片……循环往复,当很多创业公司还在做一颗芯片时,我们已经做了一把芯片。
其实芯片这个赛道,比的就是出产品的速度,以及产品好不好用。想要把一款通用型芯片做好,你需要搞定很多技术环节:指令集、微架构、SoC设计能力、基础系统软件的能力……你需要花很多时间、人力和资本投入才能做出好东西。我们比较幸运——做得早,技术确实很好,投资人又支持,让我们可以静下心搬砖。说白了,做芯片就是个苦活,我们受的苦和累也是壁垒。
甲小姐:有人认为,对于构建技术优势,寒武纪有经验,而构建生态,寒武纪有差距。你怎么看?
陈天石:智能芯片是新兴方向,要构建生态,首先要有过硬的技术和产品,让更多客户用你的芯片,然后结合基础系统软件来稳固和推广生态。新芯片生态的形成不是一天两天的活。目前我们的“云边端一体”生态布局也只是迈出了第一步。x86和ARM在各自领域的统治地位都是长期努力得来的,生态的成败只能让时间说话。
甲小姐:有人反映,在传统半导体圈比较少看到寒武纪。你和这个圈子打交道多吗?
陈天石:我一直在关注行业的发展。但是我自己社交场合参与得比较少,拜访下游客户比较多。
甲小姐:据我所知,芯片行业不少客户很看重AI芯片团队在产业界工作过的时间,因为AI芯片是一个需要“老师傅”行业。有人认为,寒武纪的核心团队来自学界,在产业界缺乏积累。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陈天石:学术界强在创新,产业界强在产品。智能芯片是极为创新的产品,需要学术界和产业界双重背景的团队。寒武纪在成长过程中,有五湖四海的血液和基因融合进来,聚集了大量不同背景的优秀人才,形成了我们自己独特的风格。
不能因为我是做学术研究出身的,就说我创办的寒武纪是“学院派”。目前全球最大的两家Fabless芯片设计公司Broadcom(博通)和Qualcomm(高通)的创始人,还有新兴公司Mobileye的创始人都和我一样是大学教授,但没人说这几家公司是“学院派”。AMD的创始人是销售出身,我们显然不能说这家硅谷老炮是家销售公司。
甲小姐:你的团队里有半导体老兵吗?
陈天石:我们团队的老兵都是羞涩的实干家。我平时尽全力保护他们,让他们把精力集中于技术和产品。公司不需要靠宣传老兵来提升估值,所以外界并不知道我们的工程师有多么优秀。
谈赛道:“最终较量是软件”
甲小姐:你认为AI芯片不同阶段的“赛点”是什么?
陈天石:第一阶段是大家都说自己能做;第二阶段是大家拿出了芯片;第三阶段就是拼软件、造生态。
甲小姐:寒武纪已经进入第三阶段?
陈天石:是的。
甲小姐:第二阶段已经决出胜负了吗?
陈天石:不是每个阶段要决出个胜负才能往下走的。就像赛车比赛,第十二圈的人在开,并不影响第九圈的人接着开。
甲小姐:第三阶段也是巨头扎堆的领域,比如英伟达就在这里。黄仁勋说“英伟达已经成为了一家软件公司”,去年年底英伟达GTC技术大会上发布的新品中,除了一款自动驾驶专用芯片Orin外,其余全是“软件”,英伟达展现了和苹果相似的逻辑——向软件发力。
陈天石:我非常赞同Jensen(黄仁勋)的思路。芯片公司需要做大量软件工作是客观规律。你想做AI芯片公司,必须软件强。赛段到了后面,不能光靠有两款芯片,要让客户用好你的芯片,你的软件开发平台和工具链必须好用——最终阶段的决定性力量是软件。
甲小姐:软件和生态影响力是巨头的天然优势,你怎么应对?
陈天石:前辈公司确实有先发优势——人家在做产品的时候,我们还在玩泥巴呢。但大家有各自努力的方向。
我们小,没法像他们那样阳光普照,照顾好所有开发者,但我们可以从点开始,先把重点客户服务好,专门给他开个浴霸;慢慢扩大,一个点附近会出一个小面,很多个点附近会出更多的面。
甲小姐:上次我们对话,你说了一句话“智能时代将诞生新巨头,我不讳言寒武纪想当这个将军。”当时的依据是,从历史上的新旧易位来看,每当出现新兴领域,赢的常常不是老巨头,而总会诞生新巨头。现在把视野放到AI芯片领域,有任何迹象表明老巨头可能掉队、新巨头可能占优吗?
陈天石:芯片行业同互联网行业不同,是长周期竞争,通往伟大芯片公司的赛程很长,现在只是刚开始;如果用竞技体育比喻,现在预赛才开始了一小会,包括寒武纪在内的创业公司都在争取通往伟大芯片公司的入场券。
甲小姐:英伟达在2020年2月中旬公布了2020财年第四季财报后,市值一度接近2000亿美元,创历史新高——看起来巨头现在丝毫没有露出疲惫,表现依然凶猛。
陈天石:大公司财力强,产品肯定会持续推出,但大家的策略不一样。比如他可能是从一个“面”下去,我可能是从好几个“点”开始逐渐扩大。
其实这个过程当中,最划算的是用户,他们会有很多选择。大家都这么拼,至少可以得出一个推论:这个行业是非常欣欣向荣的,如果没需求,芯片公司没必要这么急着做新东西。
甲小姐:多久后,进入开始分胜负的阶段?
陈天石:我知道大家想看电影,但这场电影很长很长。大家不如先关心另一场上演了几十年的老电影——Intel和AMD的故事还没结束。
甲小姐:你已经准备了干几十年的打算?
陈天石:孩子生出来了,要负责任的!我要好好地把他带大。
甲小姐:你怎么定位此刻的寒武纪?
陈天石:目前可以算一家优秀的创业公司,离一家伟大的公司还有很长距离要走。
谈组织:“我们就沿大路而行,不抄小道,不奇袭”
甲小姐:寒武纪现在1000人上下,研发占了多少?软件和硬件背景比例如何?
陈天石:大多数人都在做研发,软件工程师数量大于芯片工程师数量。
甲小姐:你的角色更贴近于什么——组织、文化、销售、产品经理、还是科学家?
陈天石:我是个打杂的。每天睁开眼,赶紧去公司干活。现在疫情比较严重,每天早上首先看一下我们疫情防控做得好不好。
甲小姐:你们现在的1000多人都复工了吗?
陈天石:没有。我们严格按照政府规定的复工率来。
甲小姐:你用什么方式保证你的公司充满优秀的人才?
陈天石:这要靠公司本身的不断前进来保证。
甲小姐:过去四年,哪些片段让你印象最深刻?
陈天石:跨年时我们同事还在服务客户;每次流完片了,同事们都会自发去庙里拜一下——这是流传在硅工里的工程师文化。
甲小姐:形容一下寒武纪的风格。
陈天石:我们沿大路而行,不抄小道,不搞奇袭,而是拿个推土机在那推。我们不搞一言堂,很多事一块讨论,风格很稳健——也许互联网公司强调决断力和爆发力,会有灵光一闪立刻付诸执行的时刻,但在芯片行业,我们就算有了好的想法,实践前还需要思前想后,每一步如果走塌了都会出现大问题——一个不稳健的公司是做不了芯片的。
甲小姐:你们似乎很少开发布会。
陈天石:四年一共开过两次发布会,17年、18年各一次。
甲小姐:下次发布会准备什么时候开?
陈天石:暂时没打算。其实我们比较喜欢简单的,“哥们,我做了个芯片,你要不要试试?”客户说“好,拿来试试”,我们的人就冲过去撩。开发布会就比较痛苦,要穿得正式,找个高大上的地方,还要各种准备。我自己在这方面有点懒,能不开就不开,所以后来我们用新闻代替了发布会。
甲小姐:年会开吗?
陈天石:开。
甲小姐:年会发言你说什么?
陈天石:给大家汇报一下我们的情况,哪些比较好,哪些要改进。我讲几分钟,大家就开始喝喝酒、聊聊天,再逼我表演个节目。我不希望年会搞成训话会。我一直希望寒武纪不要变成一个具有太多我个人色彩的公司。我希望大家可以记住寒武纪、记住寒武纪的产品。
谈自己:“我并没有什么野心”
甲小姐:创办寒武纪至今,你是越来越乐观还是悲观?
陈天石:好像没啥变化,就是有活干活。
甲小姐:你每天起来最担心什么?
陈天石:我最近很担心疫情,这是全世界的事。不仅关乎我们的健康,我们的生活,也关乎整个产业。最近大家都在说熔断,希望国外情况也能像国内一样好起来。
甲小姐:你的哥哥陈云霁目前在公司任职吗?
陈天石:陈云霁是中科院计算所的全职研究员,目前在寒武纪没有任职。我们俩过去在中科院计算所一块带团队做学术研究。公司刚创办时,他友情兼职了大半年,之后就没在公司任职,专心做研究去了。他喜欢做学术研究、教学生,对于做产业没啥兴趣。
甲小姐:人事、技术、商业、资本,这四个排序,对你来讲哪个最简单,哪个最难?
陈天石:这个问题很难,好像都挺不容易的,如果一定要说个最容易的,融资对我相对容易。但如果我办的是另一家公司,侏罗纪啥的,做的是另一件事,可能形势会完全不一样。我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
甲小姐:如果有一天寒武纪完全不需要你操心了,你会再创业吗?
陈天石:如果公司需要我,我会一直坚守;如果公司不再需要我,我会回去从事科研,教学生。当然公司还远没到可以自由飞翔的那种阶段,还得老老实实先搬好砖。
甲小姐:你去年一直在出差,主要是拜访客户吗?
陈天石:对,服务客户是我比较重要的任务。我会去了解客户的需求,我们服务的状态,团队工作的情况。
甲小姐:总体来讲,你对科技的发展是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义者?
陈天石:这取决于乐观到什么程度。比如殖民火星是比较现实的目标,实现永生可能还需要很长时间,我对于现实一些的科技是比较乐观的。
甲小姐:AI芯片、电动汽车、火箭,哪个更现实?
陈天石:都不容易。
甲小姐:你自己有没有对标过马斯克这类企业家?
陈天石:我肯定不是,也没这样的愿望。我只是个普通的科研人员,各种机缘下创办了一家公司,远远没到这样的大咖档位。我个人也没什么远大目标,没想过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多么杰出的人,只想做好本职工作。
甲小姐:对你来讲,创业似乎没什么沟沟坎坎?
陈天石:大家有一种刻板印象,觉得说好像创业就要跌宕起伏。
甲小姐:你怎么给你的孩子介绍你在做什么?
陈天石:我没跟我的孩子介绍我现在在干啥,我们家孩子一直认为我是个做科学研究的老师,工作特别忙。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成为科研工作者。
甲小姐:和大部分科技公司创始人画风不同,你很少表现出目的性和野心。
陈天石:坦白来说,十年前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开一家公司,是一步步走到这里才开始做这件事。我没什么野心,知道自己的能力边界。但我会老老实实干活,把手头事情做好。
甲小姐:如果公司顺利上市,你作为领导者,会调整风格以符合二级市场期待吗?
陈天石:我长得帅不帅,发型酷不酷,穿得潮不潮,风格是粗俗还是高雅,有没有风度,这都不重要,关键还是芯片要好用,客户要开心。其实我这么说也是没办法,因为我确实不帅不酷也不潮。
甲小姐:如果今天是“10年前的陈天石对话今天的陈天石”,你会问什么,答什么?
陈天石:“十年后的智能芯片是怎样的?”“如你所想。”
甲小姐:如果今天是“10年后的陈天石对话今天的陈天石”,你会问什么,答什么?
陈天石:“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准备好了吗?”“这都不是事。一盒巧克力吃十年,早吃光了。我们人多,能多给几盒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