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小西，是一个学长被她招进了Atheros，后来是一个同学也被她招了进去，大家描述她的关键词是『厉害』『拼』，再后来在Atheros被高通收购不久之后，听说她因为身体原因离职，从描述者的语气中听到的是『钦佩』跟『惋惜』。去年在六爷的引荐下有幸结识了小西，偶尔小聚，很少聊起工作，所见是职场外的她，温婉大方，不是根据传说想象出的那般雷厉风行。最近半导体行业突然成了社会热点，于是在最近一次小聚中有聊及工作，趁机厚着脸皮做了这次访谈，顿首感谢。在相识后短暂的相处中，我所感受到的小西是犀利的、平和的、温厚的、文艺的、渊博的、有见地的、热爱生活的。
个人成长
驴：从公司性质文化、工种、个人成长感受这三个方面聊一下您职业生涯的各个阶段吧？
小西：2000年入行，刚好是国内IC业兴起，在中兴得到了系统的培训，也经历了一个项目从系统设计到流片到量产的完整流程，第一次流片就成功并量产，对我来说是很好的开端。
2004年初进入初创公司，遇到了非常好的团队，算法、模拟、后端都很专业，几个合伙人也很团结，2006年底被Atheros收购，2011年初又被高通收购，3年一次大飞跃，运气算是很好了。这些年组建并带领团队成功量产了7、8颗芯片，也是我职业生涯的顶峰。但是高通收购以后，将原有的项目都取消，整个部门都转做芯片整合，只留了很小的一个团队继续开发IP。与其转去做项目管理或soc，不如停下脚步歇歇，把这些年忙碌而错过的风景都补上。于是毅然辞职，去旅行陪家人享受生活。
休息了一段时间，耐不住寂寞又回到老本行，正是外企在国内的鼎盛时期，小公司除了少部分被收购，偶尔有上市，绝大多数都关了，大家都只能去大型国企或外企。国企基本上只有中兴华为，习惯了弹性办公，不喜欢被制度和文化约束，只能选择去外企。而外企在国内也很尴尬，IP部门基本上都是做验证，SOC大部分人员是后端，设计人员几乎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去年开始AI变成热点，我所在的公司因为技术的特点，又一次成为风投的重点。两年以来已经有4个director离职，拉了风投自己开公司做芯片，吸引了很多有理想又能干的同事，每个月都有很多人离职。公司领导层也开始思考，为什么优厚的待遇留不住人，这样的模式是否需要改变。当然在人员工资和房价的推涨下，上海的员工成本越来越高，如果不考虑国内市场以及政府的影响，将国内的部门转去印度，对外企来说可能更划算。所以在外企工作的人，也有忧患意识，开始纷纷转去国企和新公司，寻求新的发展和机遇。
大公司和小公司最大的差别，其实就是流程和分工，流程的完备性使得人的能力相对弱化，分工细致更容易模块化管理和组装，同时也弱化了个人能力。所以看到大公司的年轻人，都感觉很可惜，一毕业就进来，做着十年如一日的那一小块，大多数人就此被局限了发展，只有极少数能够跳出本职，寻求更适合自己的职位。以前在我的团队里，会鼓励大家轮着做syn，dft，sta还有fpga测试，一方面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性，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大家尽可能熟悉芯片的流程，在任何岗位都可以做的更好。有些人后来专职做测试，有些人专职做syn/dft/sta，这些工作都是根据个人特点和兴趣选择的方向，而且因为做过其他工作，在自己的职位上更理解他人的工作，合作起来更顺畅。比如，作为一个 designer 知道怎么样写的代码，会对syn/dft/sta有好处，就会在初期避免问题，对整个芯片的顺利流片会有很大帮助。但是现在已经越来越少这样的机会，我看到大公司的人，只对自己工作有关的部门有了解，负责syn/sta的人无法分析代码并给出指导意见，在遇到timing问题时只能依赖designer，而外企的全球化导致这一效率很低。而在工具流程的完备支持下，designer写代码也越来越容易，对产生的电路就没有太深的理解，这也是个遗憾。
驴：在还没认识您之前，就听闻过您的拼，特别好奇为什么要那么拼？有没有想过是否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
小西：做这一行的其实都很拼，而且不分男女，我并不是特别突出。芯片设计周期很长，流片成本相当高，不像软件错了能修改，样片回来有bug就可能遗憾很多年。这一行竞争也很激烈，芯片的生产周期长，从产品定义到量产要1.5-2年，如果不加班加点努力工作，在初期规划的产品，到后来连流片的必要性都没了，谁也不愿意辛苦一年做的东西，到头来被砍掉。有些公司的奖金还和芯片挂钩，不流片就更是白忙活了。
驴：您是一个目标特别明确的人吗？
小西：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只是认真做好每件事，结果都还不错。
驴：我觉得在咱们这行就劳动强度而言性别是个特模糊的东西，就您自己的体会，做为一个女工程师从男人堆里脱颖而出是否要比男工程师付出更多？
小西：坦率地说，无论是找工作还是升迁，我都没有遇到过有性别考量的公司和老板。这个行业没有明显的性别，而女性因为细心耐心和敏感度高，相对男性工程师的创造性而言，女性工程师的稳定度更好。和众多男性工程师一起工作，女性的表达和沟通能力也突出，因为人数较少更容易被发现并认同，这反而是优势，所以我们看到很多公司的管理者都是女性，我们公司的CEO也是女性。她接手的时候，公司股票一直在低位徘徊很多年，远远低于公司市值，有人说公司的专利卖卖都不止这个价格，可就是一直没有起色。她接手后，对于公司方向和产品布局这些我不敢乱说，但是很明显的就是股票从3块一路飙升至15块多，得到了上下的一致好评。
驴：您想没想过就此停下？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公司带一个小team悠闲度日？那样是不是跟您的性格反而会冲突更大，会闲而苦闷？
小西：在忙碌却不开心的时候，我会选择停下来喘口气，想想这是不是想要的工作和生活。公司规模和怎样的团队都不是我能选择的，大公司有很多无力感，做一件事需要各方面的协调。相对来说，中小型公司灵活度高效率要好些，但普遍缺乏强有力的技术。如何在这之间选择平衡，要看每个人的能力和际遇。这一行哪有闲的公司啊，只有偶尔清闲的岗位罢了。如何利用公司的资源，学到对自己有用的知识，这才是有空要考虑的。这行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在哪里都有新鲜的东西和不懂的盲点，关键还是自己看问题的角度。
行业漫谈
驴：您爱这个行业吗？有没有过怀疑自己入错行的时候？
小西：我很喜欢数字电路，大学里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能在这一行工作，并且赶上了IC发展壮大的那些年，是我的幸运。很多师长科班专业出身，毕业只能转行做通讯，这也是时代机遇不由人。我个人并没有特别的职业规划，也没有什么野心。只是因为个性谨慎较真，认真努力做好每件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今天。对于我来说，tapeout量产一颗芯片，可能还不如自己写代码、抓bug、debug和fix bug的过程，来的更过瘾。有点像对自己的自我完善和调整，在大环境下无法做喜欢的工作，就一边做着相关的工作，寻找新的机遇。目前新的startup公司，仍旧是买大公司IP整合做SOC，并不是我热爱的工作。期望这次中兴的事件，能给整个行业一次转型的机会，能够有耐心持续推进国内IC产业的发展。对小公司和学校的研究所，给与政策上的倾斜和资金支持，才能吸引人才回流，这是几十年的坚持，不是三五年的热度所能达到的，我们拭目以待吧。
驴：我们看到的，国内很多公司自己设计的通信或网络芯片都不差，但为什么做不了CPU，GPU，DSP这类设计呢？
小西：个人认为国内缺乏技术积累，高校研发经费少，很难坚持核心技术的研究，也留不住人才。企业为了追求利益，很难长时间投入资金研发。这点华为做的不错，阿里近年也开始加大投入，但都局限在本公司需要的产品范围内。想要均衡发展，我觉得还是需要加大对高校研发经费的投入。
驴：不算外企，不算堆积木，国内有没有真正可以设计出复杂芯片的公司？在国际市场上竞争力如何？
小西：中天微做出了国产cpu，但是市场占有率很低，这与企业利益有关，是个复杂的话题。国内起步已经晚了，如果能有好的政策，吸引人才回流，增加研发力度，才有可能赶得上。
驴：ZTE禁售事件吵得沸沸扬扬，还给全民做了一次科普，您怎么看待这一事件？
小西：管理层的决策，导致几万人受困。。。曾经最早成立IC研究所，培养了大批早期的IC设计工程师，却被华为甩的远远的，仍旧是管理层急功近利的后果，也是整个行业的主要问题。。。试问现在还有多少design engineer还在写代码，绝大多数公司转做soc整合，IP买的也是国外大公司的，作为资深designer，不得不转去soc做chip，也是无奈之举。。。希望这次危机，能给行业一次转型的机会，能有自己的设计自己的IP，不至于沦为外企的加工厂。。。再替designer说句话，找工作真心不易，验证后端又贵机会又多，越来越少人能坚持做下去了。。。
最近的中兴事件掀起了一番热聊，忍不住在朋友圈感叹几句，各种反馈都有。比我年长的都经历过梦想照进现实，大多数做着稳定的中高管理层，过着小富即安的小日子，对初创持有谨慎怀疑的态度。和我年纪相仿的，也经历了这个行业在国内的起伏兴衰，还有点小理想，有自己出去创业的，也有人为了愉快的写代码，甘愿每天上下班三小时，去一家小公司工作。
今晚有人和我探讨，要不要趁着还有理想，又有目前的机遇，出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对此支持观望各半。如果能有好的方向，能有可持续的资金投入，并且能有三五年吃苦的决心，才能放手去做。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热情，而是需要整个团队的合作，加上大环境的支持和投入，还要有足够好的眼光和能力，才有可能做好的。
驴：国内设计人才状况如何？我总觉得我们不缺人，但为什么就做不出像样的东西呢？其实就起点看国企并不缺优秀的人，为什么三五年一过这些人就没了竞争力？
小西：人才需要好的平台，不是靠个人的能力，尤其是芯片这样的行业，前端就有数字、模拟、算法，后端、生产、测试、工艺，都是很专业的领域，需要整个产业链的持续发展壮大。
驴：您在跨国公司所感受到的中国工程师跟外国工程师有什么根本性的差别？是不是语言不通限制了很多人的发展？
小西：在外企英语的沟通能力很重要，不仅仅对于项目进度等交流，单纯的技术交流也是以英语为主，这也的确限制了很多人的发展。其实还有个文化的差异，做事风格交流技巧等等，都是在技术好的基础上做加分，但是没有了技术作为基础能力，单有语言能力也不行。
职业发展
驴：如何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designer？要掌握哪些技术？
小西：这个因人而异，每个人有自己擅长的部分，专业的理论知识只是基础，实际工作中会遇到很多应用的知识，好学有好的理解接纳能力很重要。
驴：您在招人的时候最看重的是什么？
小西：关于求职和面试，我觉得有点像相亲，谈得来就一拍即合，谈不来就一拍两散，这行的人都比较直接，面试的时候就有很直观的体验。面试官比较看重的，一方面是过往的相关经验，更重要的是人品和表达沟通能力。我以前做的行业比较窄，国内很少有相关经验的，我就看基本知识是否扎实，人是否踏实上进有耐心。越来越觉得沟通的重要性，绝大多数工程师包括我在内，都比较爱闷头干活，试图自己解决问题。其实在分工越来越细的现在，团队协作效果会更好。
驴：都说工作一定要跟对老板，您在找工作的时候，最看重老板什么样的品质？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对您影响最大的老板有哪些特别的品质？
小西：坦诚，勤奋，宽容，自信。我很幸运遇到了好老板，给我很大的发展空间，也给我很多悉心的指导，让我一步步从普通的工程师成长起来。他也会告诉我，中国人很聪明，没有什么事是别人能做我们不能做的，这样的信心对startup公司来说很重要，对新成立的团队也是。
驴：一直以来工作跟你的理想之间的距离？如何弥合以使内心平静？
小西：在哪里工作都有无奈的地方，国企外企startup各有利弊，只要想清楚要什么，其他的就自动忽略了，毕竟没有任何一家公司，会按照你想要的样子，给你想要的职位和收入。只要耐心沉得住气，认真踏实做好手头的工作，一定会得到认可和支持，自然就会有更多更好的机会。
驴：对职场新人有哪些建议？
小西：我们都经历过，刚从学校毕业进入职场，有各种期待和理想，很容易被现实的无奈打击。有人选择跳槽换个环境，有人选择抱怨消极面对，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是好的选择。毕竟刚毕业对公司和行业没有足够的了解理解和认识，最好能承认自己的不足，努力学习去适应环境，先做好本职工作增强自己的实力，再寻找更好更适合自己的机会。事实证明，所有的努力付出都不会是浪费。
作者：陌上风骑驴
来源：https://mp.weixin.qq.com/s/XcdSD6wa4xjIpiTqhDP-J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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